九仞

织太百日第15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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男人停留在村庄里，已经有将近一个月了。由于暴风雪的原因，他无法走山路离开，从而耽误了行程。可村子里的小孩子们却很开心，因为男人知道许多故事，也愿意讲给他们听。据说他是辗转于各地的旅人，背着的书箱里记载着许多口耳相传的奇妙传言。甚至如果将自己听过的神异鬼怪讲给他听，还能从他那里拿到一些糖果。

雪落时分，静寂无声。孩子敲开男人寄宿之地的木门时，正看到他对着泥炉里逐渐熄灭的暗红黑炭，借光写着什么。昏黄色的书卷铺满地面，墨黑字迹微微反光。看到孩子的到来，男人重新点燃了火炉，烧上热水。粗糙的茶杯里飘出袅袅白汽。

孩子犹豫了一下，小小的手指攥紧自己的衣摆，有些紧张的看着面前披着和服外衣的男人。这个传说是邻村传来的，他不知道对方是否已经路过那里，是否已经听过了这段故事。可是看着男人温和的笑容，想着那些色彩漂亮的糖果，他还是提起了勇气——

“据说呐，以前，曾经有小孩在山林里的湖水边失踪了。”

“不是落入水中的。而是忽然，一下子就不见了。”

“大家都说，那个小孩是被山里的神明带走了。”

“没有人再看见他。他也没有再回来。”

“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……”

<地下星空>

雪停不久，男人便走入了森林。此地虯枝纵横，松针满地。凝结的冰柱上不断滑落晶莹的水珠，滴在碎木和腐叶上，声声冷清如同落雨。偶尔能听到整片的白雪从树枝坠下的声音，在静谧的林中回响，竟然显得有些柔和，除此之外便只能听到他的脚步声了。男人有些艰难的行走在山林间，破晓的光芒也照不到他的脚底，抬起头的时候还能看到漆黑枝桠交错间蓝紫色的天空，冰冷的白雾飘散在黯淡的层林里。

透过鲜红色的围巾，他叹了口气，只觉得寒意已经透过四肢百骸浸入体内。冬去春来，这里却还是一样的冷。不仅是因为化雪的缘故。他知道哪怕白雪全部融去，凌冰全部消弭，林中也会依然寒冷安宁，毫无生机。

这也是他拜访此地的原因之一。不知何时开始，这片深绿色的树林中不再有鸟啼鹿鸣，平静的湖水里也没有游鱼。阳光映在翠绿的叶子上，像是映照在无机质的翡翠里，透不过层层叠叠的山雾，照不进深深的树林。他觉得自己更像是行走在地下的岩洞之中，不知道方向也不记得时间。

能够一直待在这里倒是也不错。虽然黑暗，却也宁静。想到这里，男人停下脚步，抬起头看着漆黑的树枝和泛起珍珠白的天空，从喉咙里发出了若有似无的笑声。

他竟然觉得。有些。抱歉了。这里太美。他有些明白那孩子为何没有离开。

可是只是留在这里，也太贪得无厌了。

他继续向前走去。

这座深林中，存在着一处湖湾。如同村庄里的孩子对他诉说的那样，是流传着奇异传说的地方。曾经有年少的孩童在那里莫名消失，不见踪影。不仅如此，提灯寻人的村民也有数人没有归来，林中没有找到任何尸骨。自那以后，密林就成了这副模样。

男人知道并非无人归来。在距离此地甚远的地方，出现过提着灯笼的村民。那些人不记得自己的名字，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，只是醒来后便在找寻道路一般到达了从未去过的远方，可他们的形貌却依然如同当年那般模样。人们都说，这些人是被神明带走了。而走失的村民们也没有再回来，因为那些他们的亲人早已死去。青山犹在。物是人非。

他在湖水前站定。山坳开阔，溪流在湖岸边被染成黑色，与树丛边上星子般雪白小花相映。而平静如镜的湖面上，没有粼粼水光或是山色倒影。湖水如同一块琉璃，在土窑里煅烧得黝黑，放置在静谧山林中，成了一口沉默而少人问津的棺材。

正午时分。他脱去外衣。一步步踏入湖中。水并非液体。而是胶质。他深吸一口气潜入了水中，棺木内部仍然没有任何涟漪，岸边花木也仍然如故，如同墓碑边悼念的花束。而男人却并不知道，当他沉入湖底的时候，死寂的山林终于有了些微的悸动——

雪白的花瓣一点点落下了。漂浮在宽阔而漆黑湖面上。

仿佛刚刚从睡梦中醒来。

湖水中的仿佛是另一个世界。男人并不知道自己下沉了多久，水平线下已经不存在时间和空间的概念，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，身形已经凝固在这里，就像树脂滴落下来逐渐变硬，将触及到的事物拥抱封存起来。

透过缓慢飘舞在眼前的凌乱发丝，他看到面前的世界倒转于脚下。离他最近的地方，是触手可及的鱼群，保持着灵活摆尾的姿态，鳞片银白；荷叶同睡莲半开未开，沉在鱼群下方，托着游鱼；花瓣下方则是错综复杂的落叶和树梢，烈火般红和阳光般金的叶片保持的落下的姿态上浮至银白鱼群之间……而红叶的树梢下掩盖着的，是一片流动着的星空。

男人低下头，看着脚下的夜空。星光熠熠如同飘满了萤火虫的河流，只是与天上的星空不同，他脚下的星空是流动的光带，顺着河湾的方向一直流向山脉尽头。一切都与陆地上逆转过来了，孤立在镜面般的湖水里。

流动的银河对岸，站着一名身穿和服的少年。

[织田作！]

[小孩子呼唤着少年的名字，他们站在密林内的湖水边。小孩子满身是伤，一只眼睛上还缠着绷带，袖口一抬，里面的小臂上便露出更多的伤痕。可是不管怎么问他，他都不肯说身上的伤是哪里来的。被秋雨淋得湿漉漉的模样，像抱持警惕又不由自主亲近人的小狗，就连睫毛上都挂满了小水珠]

[就是这样的孩子，忽然沉入了水中。少年去拉他，却无论如何都拉不住。他好像是被一只手拽入湖里的一样失去了踪影。再也没有回来]

[就连搜救的人也没有回来。自此再没有人靠近湖水。少年也被带离山林。只是当他踏出最后一步的时候，忽然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]

[织田作！]

[当他转过身时，却什么都没有发现]

那之后失踪的村民被陆陆续续的发现。他们忽然出现在离山林很远的地方，已经不记得家人和自己的来处。当问起他们的名字时，他们说出口的，却是另外一个名字。

是他们同样失踪的家人的名字。

男人低头看着星河对岸的孩子。他仍然是失踪时候的样子。灰鼠色的麻质和服。缠了满身的白色绷带。夏秋交界处的红叶在他脚下堆做一团。棕黑色的发丝像被雨水淋过一样，在胶质凝固的水里微微浮起。仿佛湖水外面的时光丝毫不曾在他身上留下痕迹。

如果自己能再早一些来就好了。可是现在也仍然不迟。他向下走去，握住那孩子的手，带着那个似乎逐渐醒来的孩子走了一段路，一直走到星河的尽头，将自己的红色围巾缠在他脖颈上。

他松开了手。那孩子跌跌撞撞的继续向前走去。

可他却已经一步都走不动了。只能留在原地。

看着那孩子一个人离开。

<尾声>

听说邻村失踪的孩子在山林的另一侧被找到了。他仍然是数年前的模样，却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家人和名字，只念着幼时玩伴的名字。

他的家人倒是觉得欣慰了很多。听说以前那孩子是家里的吊车尾，令人头痛的存在。回来之后反而乖巧了，成了家人心目中的好孩子。他的家人们说，如果这就是神隐，那么实在是太感谢神明大人了。而那孩子听到之后却什么都没有说。

邻村的孩子也听说了这件事，觉得好奇便跑过去看他。毕竟不久前邻村的孩子刚刚对一名旅人讲述了这段故事，旅人刚离开不久，失踪的人便被找到了。这让他觉得有些新奇。

可当他找到传言中的孩子的时候，却看到对方正一个人坐在树下。明明是在笑着的。不知道为什么，那个笑容却让他觉得有些难过。他走过去，没有和那孩子说话，而是珍惜的掏出两枚糖果。透明的玻璃纸里，是一块星星形状的糖。那是旅人留下的礼物。

后来听说那个孩子也像旅人一样离开了。不知道去了何处。

THE END